由個人(individual)去看一個民族,其實大抵是差不多的,到了一定年紀,理解死亡是一個必需面對的現實課題,就會開始重新思考生命和存在的意義,探求人為何而生、為何而活等問題。可以說,對生死的理解決定一個民族最根本的價值觀。
內心對事物產生的各種情感,日本人叫做「物之哀」,而對人物的哀傷之情,恐怕是物之哀中最深刻的感覺了。(Polaroid670s/ Photo by Ming Chan)
大家看待「無常」,或許會認為是一個負面字眼。「無常」其實是佛教用語,佛教認為,世間一切事物,都處於生起、變異、壞滅的過程,遷流不居,絕無常性。今天看似永恆不變的東西,明天就可能面目全非,所以叫作「無常」。「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就是這個意思。在佛教起源地印度,「無常」是作為一種理論層面的觀點來討論,傳到日本以後,結合日本的地理、歷史發展,「無常」變成了一個充滿感情成份的概念,發展成「無常感」的意識,引申成為一種對「美」的理解。
日本學者目崎指出:「通過由古代向中世的轉換期動亂,貴族和庶民都深切體會到生命的不由自主和變化性。」除戰爭外,日本這島國缺少天然資源,地震頻繁,更令日本人生出生命飄零在風雨中的感覺,以前介紹過的日本兩大美學觀念「物之哀」、「侘び寂び」本質上就和「無常感」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風鈴是夏天的象徵,日本人在四季變遷之中悟到了無常。
蒲公英也是一種季語,象徵盛夏的時光和生命的循環。
日本著名隨筆集《徒然草》這樣說道:「櫻花並非只有在盛開的時候才值得觀賞,月亮並非皓月當空才最美麗⋯⋯含苞待放的枝頭與枯葉滿地的庭院更值得玩味。」直到現在,在日本人看來,相較於盛開在枝葉上的櫻花,落下在河中的花瓣更令人感動,引發日本人心中的感動和共鳴。花開花落、月晴月缺這一類季節性的主題本來就是中外文學作品的主要描寫對象,但在日本的土壤上所發展出來的,反而是在不足、缺陷、變遷中體會青春短促、生命易逝等「無常」感覺。
自然的景色沒有常性,像潮水一樣在變化,日本人從自然中感悟到「無常」(Photo by Iwakura Shiori)
而在日本的和歌之中,日本人把這種對生命的理解融入其中,產生了自平安時代起出現的「飛花落葉」文學,當中所謂飛花落葉,正是指事物過去了最美年華,開始凋零的樣子:
1.山深賞紅葉・紅葉如一生・今日紅燦燦・明日不復存
2.世事多傷悲・奈何又秋風蕭瑟・禁不住瀟落的・是秋葉染成的紅淚
(平安末期成書的《寶物集》)
這類文學作品除表現到人生的慨嘆外,更重要的是它通過對生命的思索和宗教的皈依,增加了對不可抗逆的無常命運的心理承受力,也某程度上令日本人得到了慰藉。
泡泡和櫻花很相似,生命短促而柔弱,一下子便消散,但生命之美不在於長度。(Photo by Iwakura Shiori)
草庵文學家鴨長明曾如此寫道:「當我看到花開花落、月出月落而感動之時,內心便感到澄澈,脫去了塵世的污染,自然而然地醒悟了生滅之理,消除對名利的執念,這就成了解脫的開始。」所以,大家會發現,日本人偏好愛情錯失、美少年高峰隕落的悲劇情節;尚有缺陷的東西、不追求外貌形狀完壁無暇的人和物。
在歌論書《夜之鶴》中有言:「欲作歌(和歌)之人,面對事物要有情,有感於物、保持內心的純淨,細看花的凋謝、樹葉零落,時雨和季節的變換,於日常起居之時亦充滿詩情。」由是觀之,在平安時代後期到現在,「無常感」已逐漸脫離一種宗教觀點而成為一種美學融入日本人的血液之中,而這種審美觀,正是由觀察人與自然以至萬物變遷所感悟得來的視角。
我們常說好照片中要有「感覺」,「感覺」是形上之物,甚麼是感覺呢?拍的東西在畫面中留一個缺口,拍的人有感,看的人有情,透過這個缺口把自己代入其中,產生共鳴,這便是「感覺」了。(Photo by Iwakura Shiori)
在我們的眼中,枯落的樹葉看似走到盡頭,毫不美麗。但在無常的哲學當中,萬物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衰落步向死亡的生命同樣美麗。(Photo by Iwakura Shiori)
在西方文化長大下的我們,看慣了滿街修圖修得連毛孔也完美的作品,或許會覺得這種日本審美觀貧乏得不堪入目。但當你開始由這些枯燥的外相中發現自身感受和共鳴,便開始看到日本傳統文化中所重視的「本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