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互動
(一)
我喘著氣,帶著像拖拽某種重物般的腳步,沿著一道狹窄的坡路向上掙扎爬去。
我對自身的體力有清楚的認知,儘管絕非運動健將,但憑藉近一年來隔日進行有氧運動積攢的底氣,這道小小的坡道本不該放在眼內。但是,前夜的徹夜無眠及空腹,加上這個大背包,都使得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仿似要把我的身體釘到地面上,思緒也開始變得麻木,而這依舊陰沉的天氣只加重了我心情的鬱悶。
青旅盤踞在山坡的頂點,走過轉彎角後那巨大卻有點俗氣的招牌就出現在視野裡,那是一棟三層的建築,沒有甚麼特別出彩的設計,我想應該是當地的自建房改建的吧。青旅的大廳有點逼仄,但也能放得下一張大桌子及櫃檯,旁邊一道狹窄的樓梯隱入更深的陰影中。櫃台前空無一人,於是我也只能站在原地等候著,還好過了沒多久,就有一位女士從後面的房間裡走出來,替我辦理入住手續。我猜測她並不是長期的員工,因為她並不太熟練地操作著電腦,偶爾露出苦惱的表情,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極少處理持香港身份證的入住程序——在中國內地,並非每個旅店都備齊接待境外旅客的資格,即便有,對那套繁複流程感到陌生的店家也比比皆是。畢竟,從香港過來的人本來就佔很少數,一年也可能沒幾個人,在這種小地方就更為罕見,我也早習慣了這種待遇及冷眼。
折騰了好一會後,她終於把港澳通行證還給我,然後輕輕地呼了口氣,似乎是完成了甚麼艱難儀式似的。她帶我前往三樓的房間,裡面有六張床舖,其中五張整齊的空著。「現在是淡季,」她說,語氣裡有有種慢不經心的閒散,「住客沒幾個。」右邊下舖的男士聽見聲響,拿著手機、塞著耳機,探出頭來察看動靜,我對他輕輕點頭,說了句「你好」。這是我們這兩天僅有的交流。
她離開房間後,把背包卸在腳邊的地板上,力度比我想像中的要大得多,發出一下低沉的悶響,取而代之的是在失去背包的壓力後,肩膀被背包帶勒出的灼熱被清晰地突顯出來,
這時我才察覺到,原來我已經背了這麼重的背包走了那麼遠的路。
我把自己的床舖稍為整理了一下,坐下。突然,一陣不知所措襲來。
我來到了,然後呢?
(二)
十五分鐘後,我從檯台那位女士手上接過鑰匙。
電瓶車是店裡的,三十塊,以性價比來說還可以,顯示屏上顯示電量只有三格,但我當時不以為意,也有可能是疲憊的大腦已無法處理潛在的風險信號
我背上相機,驅車離開,再次經歷來時的那條小道,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我是下坡走去,而且不再喘著氣。往前開了約一公里後,到達一個叫「廣龍小鎮」的地方。雖名叫小鎮,給予人一種煙火鼎盛的錯覺,但其實這是個新建起來的旅遊集散中心,在撫仙湖的各個節點都設有類似的地方,提供旅客吃飯休息的地方。既然是人造、為旅遊服務的地方,那自然逃不過商業化的命運,裡面的飯店商舖千遍一律,轉了一圈後著實沒甚麼意思,於是隨意揀了家店,坐下,點了一份當地特色的銅鍋洋芋飯。
它吃起來,就和這所謂的「小鎮」一樣——沒什麼特別。
(三)
吃完飯,我騎上電動車,正式開始環湖,沿著公路一直往前駛去。
下午二時,雲層終於裂開了幾道縫隙,久違的陽光掙扎地穿過,但也只能零星地濺落在湖面上,始終無法點燃整片湖水,一層朦朧的灰調始終覆蓋著一切,無論是天,還是水。「這還比不上洱海呢」我心想。
我依照吃飯時臨時搜來的攻略,將導航目的地設為一處名叫「粉紅沙灘」的地方。
根據社交平台上的貼文及圖片,正如其名,這「粉紅沙灘」理應以沙子是粉紅而著名,但實際上這就只是一片顏色偏紅的土灘,那黯淡的暗紅,與社交媒體上被過度渲染的「粉紅」相去甚遠。雖然根據我多年的旅遊經驗,早就知道社交網路的欺騙性,故此本就不抱任何預期,但看見實況後還是忍不住失笑,旁邊幾位應該也是專程前來的遊客,臉上也寫滿了一絲絲的困惑。但幸好的是,這片湖水還是相當的澄澈,沙灘上除了少數遊客外,太多是當地或附近的人,他們帶著孩子們來到這片黯淡發褐的土灘上嬉鬧,度過一個輕鬆閒適的午後,或許這才是這地方的正確打開方式吧。
在粉紅沙灘待了約30分鐘,我決定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當地有一個較為著名的博物館,我打算去那裡看看,地圖顯示有將近十三公里。我瞥了一眼電量,顯示格的電量似乎沒有變化,我心裡盤算著「應該能沒問題吧」,當時並未太過在意,旋即擰動電門,重新駛入公路。九月本應屬於夏日的風吹拂著我,帶著湖水的濕氣及寒意,並沒有溫暖。
然而,驅車沒多久後,顯示格的電量卻很快就掉到兩格,並且發出了低電量警告。
(四)
電動車以時速10公里的速度,向前「快速」的駛著,顯示屏上顯示只剩下最後一格電,而且還在不停的閃爍著紅色。車子的電機也開始發出連續微弱嗡鳴,仿似是快死的老人在床邊的呻吟似的,這聲音比實際的要大得多。
旁邊的車流一輛又一輛地超越了我,過了沒一會,顯示屏上變成時速8公里、接著5公里,我試著用腳撐著走為它提供一點動力,但作用有限,最後,車子完全動不了。顯示屏的數字全部歸零,電機那微弱的嗡鳴也消失了,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風聲及路邊大型卡車駛過時、劃破空氣的震盪。
我有點不知所措的坐在車子上,好一會才緩過神來,望著導航地圖,距離青旅還剩兩公里。
我嘆了口氣,走下車來,推著他向前方走去。
(五)
沒想到一天內我會喘著氣爬這條路兩次。
電動車的電量已幾近耗竭,雖然擰動電門時還能提供一絲聊勝於無的動能,但在這道陡坡面前等同沒用,只傳來微弱的顫動。當我終於把車連推帶拽地拉回青旅時,天空卻開始放晴,因為青旅在山坡的最上處,所以天邊那越漸碧藍的天空,但已是滿身大汗的我沒有任何心思欣賞,唯一的想法是要好好休息。
青旅那位女性工作人員聽到聲響走出來,瞥了一眼我和那輛車,問「沒電了?」這時候的我已經被疲勞徹底吞噬,也對她這明知故問的問題深感無語,於是就隨便應付了幾句,把車子充上電後就回到房間。
我把所有東西都扔到一旁,重重的躺到床上,一陣強烈且難以抗拒的沉重蔓延到全身,我順其自然地閉上眼睛,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此時,房間傳來另一位住客壓低的笑聲和手機影片外放的聲響。
(六)
再次醒來時已經5時23分了,睡了兩個多小時。睜開眼睛的那刻仿似有一袋水泥壓在眼皮上似的,但稍為緩了下後就還好,頭腦也明顯變得清晰多了。
我拉開床舖的遮簾,另一位住客已不知所蹤,只有他床舖的燈還亮著,房間明顯暗了下來,我走到窗前望向外面,天空的顏色變淡,陽光也變得溫柔,「已經快要日落了吧」我心裡想著。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靜止湖面的石子,輕輕蕩開一層漣漪,推著我的身體行動起來。我隨手抓起身邊的相機,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只是覺得似乎應該這麼做,便輕聲走下樓梯,往外面走去。
推開青旅大門的那一刻,就能明顯感到所有都不一樣了︰對比中午時份,傍晚的世界恍如隔世,空氣清澈涼爽,光線也變得溫柔起來,天空也已經完全放晴,暖金色調的陽光輕柔地散落在我的肩膀及目之所及的一切景物上,為整個世界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濾鏡。
我把充電線拔掉,啟動車子,顯示屏上顯示四格電,雖然還是沒有滿電,但我心想︰「這次總不會又要我推回來吧!」我騎上電動車,戴上耳機,車身輕盈地滑下山坡。經過轉彎角時,我看到一道被夕陽拉得極長的大樹倒影,清晰地貼在舊牆上,輪廓分明,帶有一絲令人安心的神秘。
我駛離那狹窄的坡路,轉入環湖公路。雖然偶爾還是有大卡車呼嘯而過,但路上的車流明顯減少,有好一段路幾乎只有我一輛車,讓我肆意地在公路上盡情疾馳,感受著九月夏日傍晚的微風,這次她帶來的並沒有寒意,卻是溫暖。
我繼續往前騎,忽然發現頭頂的雲層變得更為分離,仿似被一縷不知何來的風吹散了,也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輕輕地把它們撥開。夕陽的角度也變得比先前更低,把天邊的雲朵染上了一道橙紅的顏色,那觸手可及的雲層正被肉眼可見的速度點燃。
日落時刻,所有的顏色也變得溫柔起來,湖水收起了中午時刻的銳利,相反的現在的湖面被一層淡淡的藍平靜地覆蓋著,把昂首立在群山之上的巨大雲朵,映射到水面上,而在夕陽的全力傾瀉下,那群山也變得熠熠生輝。而撫仙湖,她則安靜地臥在群山的懷抱之中,沉默地見證這一切,日復日,年復年。
這時候耳機裡剛好放起新的一首歌︰
「飛機飛過天空,天空之城
落雨下的黃昏的我們 」
聽見這熟悉旋律的剎那間,思緒有一瞬間飄回到初次聽這首歌的那個晚上︰那個幾乎無雲的夜晚、獅子座流星雨的大爆發、那數過的九十九顆流星,及那些陌生的民謠。
「我很少聽內地的民謠呢...在香港這不流行」
「沒事,我以後慢慢介紹給你」
那張在黑暗裡的笑臉,比所有劃過天邊的流星還要明亮,比所有曾經聽過的旋律都更動人。
「 此刻我在異鄉的夜裡
感覺著你,忽明忽暗 」
有多久沒有聽這首歌呢?已經很久很久了吧。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攫住了我。是傷感,還是開心?我不知道,或許都有點吧。
我把電動車的油門扭到最大,車輪配合到增加跟地面的摩擦,速度驟然提升,不一會就前面一輛又一輛的車子超越。
我看著那巨大的雲層及被落日映照下燦爛的湖面,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
(完)
2025年9月17日
予大理